心写残魂

1998年7月，北国江城吉林市悄悄地流传着一本尚未出版的书——《心写残魂》，人们纷纷借来复印、传阅，父母借给子女读，老师拿来给学生读。人们为书中主人公14岁少年孙业海的顽强和善良而感动，更为孙业海和母亲李星兰一片感天动地的母子之情而泪洒衣襟。

少年孙业海因骨癌去世已经快两年了，母亲李星兰在书稿完成之际，含泪对作者叙述了母子俩关于生命、关于成长的故事。

我的儿子孙业海是个苦孩子，在他出生刚过100天时，他的父亲，沈阳军区某部连指导员孙言明就因积劳成疾，得急性肝腹水离开了人世。

没有父亲的儿子一点点长大。他10个月，还不会爬，只会坐。姥姥说，这孩子不会爬怎么能学会走路呢？有一天，我试着让儿子学站，小业海扶着床栏杆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就稳稳地迈出了第一步。我惊奇不已，业海迈了几步后就走得很稳很稳。

从学会走路开始，业海就从没有摔过一次跟头。然而，命运之神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从不摔跟头的业海，13岁时在学校一个跟头连生命都断送了。

那是1994年6月13日，下课时，业海在室外不慎掉到一个小坑里，摔了一跤。在剧烈的疼痛中，他说：“我的腿恐怕骨折了……”可生性坚强的他还是坚持上完课，才被同学扶回家。第二天，我陪儿子去医院看病，医生认为是肌肉拉伤，没有拍片，也没有开药，就让我们母子俩回来了。我望着一瘸一拐的儿子问：“你能挺住吗？”小业海坚定地说：“我能挺住！”

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粗心，竟然铸成了人生中永远都无法挽回的大错！

紧接着是期末考试，小业海坚持上学，一天没落。可持续不断的剧痛又使他常常是走几步就满头大汗。一直到8月份，学校放了假，外公看他的腿伤始终不好，又领他到医院检查并要求拍片。医生拿着片子告诉老人，孩子的腿骨折12公分，现在已发展成骨癌。

晴天一个霹雳！老人泪流满面地操起电话。我飞奔到医院来，这时医生又为小业海做完了核磁共振。医生说，从屏幕上看，已经晚了。第二天，单位的领导又专程去长春请来专家会诊，结论是骨肉瘤，已到晚期。专家们说，骨肉瘤是骨癌里最恶的一种，死亡率近100％，对于孩子来说，他的生命只能以小时来计算了。

我带着儿子赶赴长春，在长春住院时听说北京有一家医院能治骨癌，就又拿着片子火速赶往北京。

北京的专家看了X光片说，已经是骨癌确认无疑，你把儿子领来做一下全身骨扫描，看看有无转移，然后再决定如何治疗。

业海又去了北京。一位有名的专家听了情况后说，多好的孩子啊，竟然由于医生的疏忽而铸成大错！

我泪如雨下，一次又一次自责。小业海懂事地对我说：“妈妈，你不要太自责了，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摔了这一跤，否则什么都不会发生……”

专家、教授为孙业海做了全面会诊，认为医药已经没有办法治愈他的骨癌，只能延长生命，他的生命一般不会超过两个月。

业海得了骨癌的消息在亲友中传了开来，为了一个烈士的遗孤，为了一个14岁的坚强少年，龙潭区民政局、铁东街道的领导及亲人、朋友、同事、老师、同学们纷纷伸出了援助之手，送来了钱款、偏方、物品。

这时已是1994年的深秋，因钱款不足，我领着儿子从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又转回了吉林市中心医院。随着病情的恶化、癌细胞的扩散，业海已经站不起来了。

1995年1月，业海的病情急剧恶化，左大腿肿得比汽车轮胎还粗，已经蔓延到腰部，只能靠输血维持一丝气息。医生说：“现在还有1％的希望，那就是立即截去这条腿，否则，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

我哭着同儿子商量，看他是否同意截肢。因为我太了解儿子了，儿子是一个凡事要求完美的人，包括对自己的身体。业海小时候我有一次不小心碰伤了他的脚，他对此事一记就是好几年。业海看着大家，流泪了，这是他得病以来第一次流泪。面对亲人的眼泪，小业海挣扎着直起腰来，说：“我同意手术，为了我的妈妈，为了我妈妈不这样早地失去了儿子，为了所有亲人的爱……”为了亲人，业海选择了那只有1％的生的希望。按医生的判断，业海的骨癌已到了晚期，血色素已不足3克，即使是手术成功情况也难以预料，何况手术成功的希望也很微弱。然而，这1％的希望却给了儿子生存的希望，也使我们母子有了相依为伴的有限时光。

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母子在病房里谈到很晚。业海望着窗外的夜空，对我谈起了记忆中的往事，忽然他望着我，让我看着他的眼睛，答应他一件事。我知道儿子向来有说话算数的习惯，于是用力点了点头。

小业海用双手摸着我的脸说：“妈妈我送您一句话：人间情义恩难报，两袖清风步云霄。这或许就是明天手术台上的我。手术吉凶难卜，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顽强地活下去……咱们3口之家，只剩你一个人，我们父子两代人的情和债全靠你去偿还，求你一定要活下去……”

面对着儿子恳求的目光，泪水又一次蒙住了我的双眼……14岁的孩子竟然说出如此成人的话，我心痛不已。小业海抹去我的泪水说：“妈，你不要哭，你最爱听儿子唱歌，我给你唱一首歌好吗？”于是，小业海用尽全部生命的力气唱出了那首饱含深情的歌：“世上只有妈妈好……”

洒满月光的病房里，十分安静，只有儿子的歌声和妈妈的哭声，诉说着人间最真挚母子深情。

第二天一早，亲人们都来到病床前为业海的手术送行，人们知道，这一去很有可能就是生离死别了。当手术车即将推进手术室时，小业海面带笑容向每一位亲人招手，还特意与他同龄的兄弟握了握手，然后对我说：“妈，我走了。”

或许是小业海的顽强精神感动了苍天，手术奇迹般地获得了成功。

手术后，业海能站起来了，他拄着拐杖走到窗前，向窗外看了许久许久。这是他躺在床上4个月后第一次站起来，街道上涌动的人流、活泼的孩子让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新鲜和亲切。然而，就连拄拐杖站起来的能力不久也被癌魔夺去了。手术两个月后，业海就发生了癌转移，以后，甚至坐起来的能力也失去了。

在医学临床中，癌症是最使人疼痛难忍的，而骨癌又是所有癌病中最疼的一种。小业海住院的疗区内，病人因疼痛难耐的大喊大叫从来没有间断过，唯独小业海在这一片痛苦的呻吟中从没喊出过一声，也从没说过一句乞求的话。医生多次对业海说，孩子你要是疼，就说出来，我们有止痛药。可业海说，我不能用，如果现在就用，等后期有了抗药性用什么药也没作用了。因此业海没用过一次止痛药。在剧烈的疼痛中，人们谁也不明白一个14岁的少年为何能如此镇定，如此坚强。

懂事的小业海在我不在身边时，也悄悄告诉其他亲人：“其实我也痛，不但痛而且心里很难受，可是，我不能哭，也不能叫，我真的害怕我妈妈受不了，她这一生太苦了，失去得太多了。我作为儿子，恨自己不能为她减轻一点痛苦啊！”

到1995年底，小业海发生癌细胞转移，先是胸椎骨感染，接着肺部感染，大量积水……到最后病情每天都在急剧变化。最后半年时间几乎是24小时输液，隔日输200或400CC血浆或鲜血。由于天天打针，小业海的手上、脚上、头上的血管已经无法进针了。医生只好采取小手术用胸腔锁穿的方式，埋管向体内输血输液。长时间输血输液，经常发生堵塞，医生只好重新锁穿，每一次，医生都问业海，你疼不疼？疼就说，可业海咬着牙说，我能挺得住，你们放心大胆地扎吧！

就在业海24小时吸氧维持呼吸的时候，他班里的两名同学因承受不了学业的压力想离家出走，特来向他们最尊敬的班长业海告别。业海听出了他们的意思后，做他们的工作：“你们怕考不上高中没面子，可以考技校呀！你们离家了，不怕伤大人的心吗？”业海冒着虚汗对他们说：“男子汉就不能怕困难、怕丢面子，你们有权读书，为什么不珍惜？我想读书，却没有权力了，难道你们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业海又叮嘱他的叔叔、姑姑，一旦他的同学考不上技校时，一定帮助他们找点事情做，千万不要让他们去做傻事。

第二天，业海不放心，让我想办法通知这两名同学的家长来医院，他要与家长谈一谈。当时，医护人员都在场，劝业海，你都病到这个份上，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就别管那些事了。可业海坚定地要管，他说，我还在，我还是班长。家长来了，没想到这个热心的班长生命已经危在旦夕了。业海说，作为家长，你们要多给孩子关怀和爱。然后又让我给老师打电话，请他们不要伤学生的自尊心。业海诚恳地对大家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都是快死的人了，相信大家会听我的话的……”一席话，从一个14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潸然泪下。

家长要给业海留一些钱，被小业海拒绝了。小业海说，我这是在尽我的能力和义务……

就在病危中，小业海听说邻班的一名同学得了血癌，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妈妈，一定给他送去100元钱……”在场的医护人员说，你妈妈早已债台高筑了，你给20元表示一下就行了，小业海说：“不，血癌比骨癌好治些，我要帮他，使他一定能活下来！”

业海短短的一生只有5320个日夜，癌痛就占据了近500个日夜。在短暂的人生历程中，他切切实实地饱尝了最残忍的癌病折磨，先是各种药物、偏方的苦水，接着是长时间放疗、化疗，连续几天呕吐，满头秀发连根脱落，这怎不让我痛不欲生？

更难的是医疗费，单位、亲人、朋友的帮助早就用光了，我就四处去借，不惜一切代价。然而懂事的小业海几度坚决拒绝治疗，先是不吃药，然后是绝食。10多万元的开销对于一直靠工资过日子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业海抱着我的头哭着说：“妈，咱们家早已倾家荡产了，我绝不能再拖累你了！”

医生也对我说：“现在你无论花多少钱，买来的也只是生命的分分秒秒……”可是我决不放弃，哪怕是一分一秒，我也要尽我的全力去争取！我求儿子：“大海，听妈妈的话，为了可怜的妈妈，你吃点东西吧！如果你能够多坚持一天，或许这个世界上就发现了新药，你就能有得救的机会……”小业海最怕的就是我的泪水，他无法拒绝我，就扑在我怀里痛哭失声。

小业海自知日子不多，抓紧分分秒秒在极度的疼痛中还在看书做画。他读过的书早已摞满了病房，还请亲人们为他多带一些书来。

在最后的几天里，小业海画了一幅“大鹏展翅”，并打上了重重的四个“！”号，借以表达他满腹壮志未酬的痛苦，然后一遍遍地为妈妈唱歌。实在唱不动了，他就让我读书给他听。

1996年元月28日，凌晨3点，小业海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他一个劲地用双手摸着我的脸，并要求与他贴贴脸。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陪妈妈了，你平时要自己多照顾自己。你的眼睛不好，晚上走路多当心，下雨天别忘了带雨伞……”我搂着儿子忍不住放声大哭。小业海又说：“妈，你今天告诉所有的亲人都来吧，否则，我怕你受不了……”当天下午14时，小业海出现了昏迷症状，在医生将所有的抢救药物给他注射后，小业海只有2分钟的清醒，睁开眼睛看了看每一位亲人，然后就昏迷了一夜，我流了整整一夜的泪。

1月29日凌晨，太阳出来了，业海却停止了呼吸。

业海走了，一次又一次，我的眼前浮现出他那弥留之际的嘱托：“妈妈，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将来一定要把咱家的经历写成书，因为这是用心完成的，就叫《心写残魂》吧！残，表示我们的家不团圆，我刚过百天父亲就在部队去世了，不到13岁又失去了一条腿，可不幸的我们却得到了无数好心人诚挚的爱，这就是我们的魂，也是这个社会的魂……”

于是《心写残魂》成了我生命中的支柱，支撑着我坚强地活下来。我要完成儿子的遗愿，我要替儿子回报社会，回报那么多无私帮助过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酝酿了两年后，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坐下来，了却业海的遗愿。每一次提笔，我都仿佛听见儿子说，写吧，妈妈，写出我们的母子深情，写出社会的好心人……

在书中我饱蘸着泪水写道：有谁能体会出一个母亲养不活自己骨肉的满腹悔恨？有谁能体会出一个母亲由于粗心痛失娇儿肝胆欲裂的心肠？天下的母亲啊，在照料自己的孩子时一定要细心、细心、再细心！

业海的生命是短暂的，但他留给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启迪是深刻的，这就是勤奋学习、热爱人生、珍视时间，只求把一片真情奉献给社会……

1998年7月，我终于完成了这本沥血之作，一时间，知情的人们纷纷传阅，感动不已。捧着这本书，我在心底默默地说：业海啊，我可以告慰你的在天之灵了。但是，我还有一个小小心愿，那就是，如果哪一家出版社能将这本泪水凝成的小册子公开出版，那将是我真正告慰儿子的时刻。我希望，儿子的顽强能激励每一个不幸的人，为他们送去力量……